第十一章 凤佩之托-《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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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天虽未娶妻,老熊的一家子却都在西北,儿女皆已成家,他常年戍边,本就很少陪伴妻儿,而今一条大江要阻隔他与妻儿的后半生,背负最多的人其实是他,他却是话最少的人。今日,他既然以命立誓,她亦愿立誓,定要想尽办法让他们一家团聚!

    此誓不必明言,义字之重,这些西北汉子早就教会了她。

    ……

    此事议定,暮青也算了了桩心事,当下提出去刘黑子府上走一趟。刘黑子神色忐忑,却不敢违抗,只能先去都督府外候驾。

    侯天一贯爱凑热闹,嚷嚷着也要去刘黑子府上拜见一下他的嫂嫂,刘黑子叫苦不迭连忙讨饶,老熊当着和事老,三人吵吵闹闹地出了都督府。

    花厅里只剩暮青和章同,见章同神色凝重,暮青道:“江北水师虽然人少,但贵在精锐,何家不会看着你们长期独立设营。如今江北水师的都督是你,我走之后,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拉拢亦或打击你的机会,你自己要小心。如遇难事,可多与韩其初商量,他身在兵曹尚书的要职,这是圣上给江北水师的便利。”

    章同神色复杂,“兄弟们心里的都督是你。”

    “可我不擅长用兵,这你知道。”暮青笑了笑,当初争兵权是形势所迫,如今步惜欢已经亲政,水师需要的也不再是练兵了,所以理应把兵权交托出去,“现在的水师已经不需要我了,而我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章同无话可说,显然,这趟南图之行也在暮青想做的事之中,他只能叹道:“你也要小心。”

    “嗯。”暮青应下,这才出了花厅,走了几步停下来道,“我把他的安危交给你了。”

    章同站在花厅门口,没有说话,只是向着暮青的背影深深一揖。

    *

    刘黑子候在府外,暮青上了马车便对侯天和老熊道:“你们回府吧,就别去凑热闹了。”

    刘黑子感激地往马车里瞥了一眼,侯天只能遗憾地目送马车远去。

    刘黑子的府邸离都督府隔了三条街,是座大二进的宅子,毗邻西市,过日子很方便。

    马车刚到门口,就见一个牙婆领着十来个丫头小厮往府里走。

    “站住!”刘黑子喝道,“这是要干啥?”

    牙婆本已进了门,听见声音又转了出来,见是刘黑子,不由笑眯了眼,“呦!刘军侯,您不认得老奴了?老奴半个月前到过府上,您府上说要买几个仆役,这不?老奴都领来了,这就带去叫嫂夫人挑挑。”

    说罢,领着人就进了府。

    刘黑子想起这事儿来,不由捏了捏眉心,转身时,暮青已从马车上下来了。

    “进去瞧瞧。”暮青说罢,率先进了宅子。

    府上的二门采用的是四柱垂花门的形式,与两侧游廊相接。北房可排出七间,正房三间,两侧耳房各两间,厢房的外廊、抄手游廊和垂花门相连,雨天行走颇为方便,不仅格局讲究,规模也不小。

    暮青进了二门,见正房的门敞着,里面正有说话声传来。

    “夫人您瞧瞧,这些丫头都是按照您的意思寻来的,模样儿身段儿皆不出挑,都是愿签卖身契的。还有这些小厮,都能看家护院。”

    “看家护院倒不必,难道还有人敢惹我家小叔子?”

    “是是是,刘军侯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卫出身,这满汴都城里谁不知道啊?”

    妇人的笑声从房里传出,听来甚是自得。

    “那……您挑挑这些丫头?”

    “嗯,那就叫她们都报上名来吧。”

    牙婆赶忙对丫头们道:“听见夫人的吩咐了?还不把自个儿的户籍、出身、名姓、来历、擅长什么都一一禀给夫人听?都机灵着点儿,这可是刘军侯府上,方才你们也听见了,刘军侯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卫,谁能留下来,那是她的福气!”

    暮青在院子当中,见主屋里跪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一个肤色麦黑的妇人正装模作样地用着茶,尚未瞧见她。

    刘黑子满面通红地朝屋里喊道:“嫂子!俺啥时候答应过要买人进府了?”

    屋里本已有丫头在报名字了,刘黑子这一喊,人声戛然而止,一屋子的人都望了过来。

    马氏放下茶盏,满脸堆笑地出了屋来,“小叔子回来了?咦?这位姑娘是……”

    马氏停步,惊艳过后,目露审视。

    “老相识,来坐坐。”暮青暗中拦了刘黑子,先声答道。

    “老相识?”马氏将暮青从头打量到脚,见她一身青裙立在院中,秋风拂过,裙裾舒卷间仿佛遍地竹叶沾裙,孤清风姿,胜过人间百花。这身罗裙的料子绣工非同一般,但马氏是村妇,看不出裙子有多金贵,只觉得值些银钱,又见暮青身无饰物,莫说钗环,腰间连只荷包都没有,唯独发间有支簪子,还是支镶翠的木簪,瞧着就像是家道中落,出趟门儿把压箱底的行头都穿戴了出来似的。

    牙婆却比马氏有眼力得多,她常出入大户人家府中,一眼就看出暮青所穿的裙子价值连城。一般而言,竹叶多以散套针直丝理绣之,在尖端处,丝线排列呈锋尖,以示其挺拔,但这裙上的竹叶却隐在裙色之中,裙裾舒卷间,乍一看遍地竹叶,再一看片叶无踪,莫说是汴都城中的绸庄绣庄寻不着,就是放在勋贵府里也是稀罕物。

    勋贵大族府里的稀罕物只能是贡品,要么是宫里的,要么是御赐下来的,不管沾着哪个的边儿,这位自称刘军侯老相识的姑娘都一定是位贵人。

    牙婆见马氏面有轻蔑之色,不由心惊胆战,“夫人……”

    马氏见牙婆神色慌张,却以为她听了刘黑子的话,以为她自作主张,于是觉得大失颜面,恼道:“半个月前你回府时,嫂子不是和你说过了?”

    刘黑子道:“可俺不是没答应?俺那天说了,俺在军中,不常回府,用不着人伺候。”

    “你不常回府,可我和你哥哥在府里住着,难道不用人伺候?这儿好歹也是军侯府,府里没个下人像什么样子!”

    刘黑子不解,“从前没人伺候不也一样过活?”

    这话戳中了马氏的痛处,她的脸色登时便狰狞了起来,尖声道:“好哇!嫌兄嫂是乡下打渔的,给你丢人了是吧?”

    “我哪有!”

    “我告诉你刘黑子!没你哥和我,你早饿死了!哪还有机会到西北从军,有幸当了皇后娘娘的亲卫?你能有今天,全是拜我和你哥所赐,你想忘恩负义?没门儿!”

    刘黑子腼腆,本就不善言辞,更何况吵架?他急辩不出,直抓头发。

    马氏脸色稍霁,劝道:“小叔子,你就算不为嫂子着想,也得为你哥和你侄子想想。你不常回府,府里应酬的事儿还不得你哥去?他身边儿连个长随都没有,每回吃醉了酒,都是别家府里的小厮把他送回来,一回两回的倒也罢了,时日久了岂不叫人笑话?还有小宝,前几日刚给他请了个先生,别家的公子去学堂都有书童陪着,就他没有,还不被人瞧不起?”

    刘黑子一听侄子就心软了,问道:“那嫂子要买几个人?”

    马氏笑开了花,一一数来,“不用太多人,给你哥买个长随,给小宝买个书童,再买个伺候起居的丫头,他上了学堂,夜里睡得晚,得有个丫头陪着,冷了添衣,饿了做宵夜。嫂子身边儿只留一个丫头听用就行,倒是府里得添两个粗使丫头和两个跑腿的小厮。哦,对了,府里还缺个厨子!”

    刘黑子听得两眼发直,粗略一数,竟要买**个下人,“嫂子,咱们府里养不起这么多人……”

    “怎么养不起?你的俸禄干啥使的!”

    “您不是不知道,俺有一半的俸禄要奉养石大哥的妻儿老娘!”渡江后,石大哥被追封为武义大夫,谥号“忠”,他的娘亲和遗孀被封了诰命,长子食其俸禄直至成年,一家人都被接来了汴都城,在武义大夫府里安顿了下来。石大嫂是个节俭之人,把银钱都花在了为老夫人请医问yao和为儿女们请先生上了。皇后娘娘指了位老御医每月逢十去给老夫人请脉,石大嫂只肯收方子,不肯用御yao,她说朝廷赐的金银够一家子使的了,不肯占朝廷的便宜,坚持去yao铺里抓yao。可石家没有田地铺子,一家子的衣食都靠采买,样样儿得花钱,赐下的金银和俸禄还是要省着用。他在军中不用什么银钱,于是便每月拿出一半的俸禄给石大嫂送过去,就算后来兄长一家住进了府里,他的俸禄也够养活他们,只是没想到嫂子要买下人,还要买那么多。

    马氏白了刘黑子一眼,脸又拉长了,“不是嫂子说你,武义大夫的俸禄可比你多,用得着你接济?你眼看着就要成亲了,等新妇过了门儿,府里还不得添置个老妈子和使唤丫头?这府里眼看着就挤不下人了,到时势必要换座大宅子。我前几天让你哥去打听了,汴都城里的宅子都金贵着,在好地段寻座大宅子,再添置些像样的家当,圣上赐下的金银可不够使,你攒着俸禄都还嫌少,哪有余钱接济别人?听嫂子一句劝,日后别给了。”

    “那怎么行?”刘黑子急了,“石大哥待俺如兄弟,俺答应过他,要是能回江南,就帮他照顾一家老小,俺不能食言!”

    “他待你如兄弟?那你的亲大哥呢?就不是兄弟了?”马氏叉腰骂道,“自家人都顾不得了,还把银子往别家贴!怎么着?他让你照顾他一家老小,是让你娶了他家寡妇啊?还是让你给人当便宜爹啊?我倒真想去武义大夫府上拜访拜访,瞧瞧什么人这么不知羞耻,自家死鬼的俸禄比你还高,竟有脸受你的接济!别是趁机勾搭男人吧?”

    “你!”刘黑子气得青筋暴跳,少见地动了怒,“不许你骂石大嫂!”

    马氏见刘黑子双拳紧握,目红似血,强硬凶煞之态与离家时大不相同,不由往后退了退,又壮着胆子嚷道:“我就骂了,怎么着!有本事你到衙门告我去!我告诉你刘黑子,别以为你有能耐了就可以在外头沾花惹草,明儿我就去请人选吉日,你早点把我娘家的妹子迎娶进门,再换个宅子,不然休想消停!”

    马氏边嚷边瞥了暮青一眼,颇有示威之意。在她看来,暮青哪是刘黑子的老相识?老相好还差不多!这姑娘家道中落,见刘黑子是皇后的亲卫出身,保不齐想打他的主意!那可不行,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娘家的妹妹嫁来享福了。

    “俺不换!也不娶!”刘黑子恼了,对牙婆道,“人不买了,带着你的人走!以后不必再来!”

    “你敢!”马氏一脸厉色地奔下台阶,瞧架势似要跟小叔子掐架。

    这时,暮青忽然道:“换!不就是座大宅子?好说!”

    马氏停下,狐疑地盯着暮青,想起她是汴都人,家中虽然落魄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知道哪有急于出手的大宅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挤了个笑容出来,问道:“怎么?敢情姑娘知道哪儿有合适的宅子?”

    暮青道:“知道,就在东市。从刺史府往东直行,临江大道尽头有座老宅,年头儿是久了些,但空屋不少,平时有人洒扫,家当都还像样儿,不用添置,拎包入住。”

    拎包入住这词儿古怪新鲜,马氏大抵能明其意,眨巴着眼问道:“哟!那、那不得好些银两?”

    刘黑子:“……”

    牙婆:“……”

    刺史府往东直行,临江大道尽头,那是皇宫。

    牙婆惶恐地瞅着暮青,腿肚子开始打颤,天下间敢把皇宫说成老宅的女子能有几人?这位姑娘莫非是……莫非就是……

    马氏刚来汴都,对城中还不熟悉,还等着暮青回话。牙婆赶紧拉了她一把,在她耳旁小声告知,马氏的脸色顿时似开了染坊,气得直哆嗦,“好啊!你个小贱蹄子,消遣老娘是吧?”

    牙婆吓了一跳!

    刘黑子又惊又怒,喝道:“放肆!”

    马氏眼神发狠地瞪了刘黑子一眼,忽然哭天抢地地往府外奔去。

    刘黑子欲拦,却被暮青制止,眼睁睁地看着马氏奔出了府去。

    马氏往大街上一坐,哭丧般的嚎道:“来人哪!快来人哪!堂堂军侯忘恩负义,欺负嫂子啦!”

    军侯府紧邻西市,这时辰上街采买的百姓不少,听见哭声便聚了过来,附近府里的小厮闻声也出来打探事由,军侯府外不一会儿便围满了人。

    马氏声泪俱下地道:“我的命好苦啊!几年水米养出了白眼狼啊!他刘黑子当了军侯就忘了兄嫂,给他说的亲事他不认,偏要去勾搭寡妇和小贱蹄子!”

    “闭嘴!”刘黑子出了府来,双目血红,杀意腾涌。

    “怎么?敢做不敢当啊?老娘偏要骂!武义大夫家里那个骚寡妇和你身后那个小贱人,你们有脸干那见不得人的丑事,还怕被人知道?我呸!你真以为你身后那个小贱人看得上你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是只瘸腿蛤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要不是皇后娘娘的亲卫,她能看上你?”

    “你!”这一刻,刘黑子想杀人。但当街杀嫂乃是死罪,他若伏法,答应过石大哥的事便要食言,若不伏法,身为皇后的亲卫,势必连累她的名声。

    刘黑子藏着暗刀,咬牙隐忍,指缝里隐隐渗出了血。

    百姓议论纷纷,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马氏之言可不可信谁也不知,但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众人皆露出惊艳之色。

    惊艳之后,无不生疑。

    这是谁家的姑娘?这等容貌,这等风姿,在汴都城里竟没听说过!泼妇之言本不可信,但见了这姑娘,倒也觉得刘军侯嫂子的话倒有几分可信。

    然而,就在多数人信了马氏之言时,暮青忽然开了口,“既然你认定刘黑子与本宫及武义夫人有奸情,想必有铁证在手,骆成!”

    血影坐在马车顶上看了好半天的热闹了,听见传唤,鹞鹰般的从人群头顶上掠进了军侯府外的空地上,落地时就势一跪,高声道:“臣在!”

    “此案涉及本宫和朝廷命妇,理应由御史台、刑曹及刺史府同审,你先走一趟刺史府,命衙差带告人前去公堂。”

    “遵旨!”话音落下,血影长掠而去。

    四周一片死寂。

    马氏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本宫?

    什么本宫?

    “民妇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这时,牙婆率先领着一干丫鬟小厮跪了下来,她在府里时就怀疑暮青的身份,因见她未梳妇人的发式而没敢参拜,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可迟疑的了。

    这一喊惊了人群,百姓纷纷跪拜皇后,出来探听事由的小厮们赶忙飞报各府,不多时,各府无不大开府门,主从齐出,拜见凤驾。一层一层的人跪下去,街上很快就跪满了人。

    军侯府外,暮青望向马氏。

    马氏不知堂堂皇后怎会身无华饰,不知皇后出宫乘坐的马车怎会如此普通,只知道本朝能自称本宫的人极少,少得举国上下,唯有一人。她几乎是滚着翻身跪下的,“民妇马氏参参、参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驾到,多有得罪,娘娘饶命!”

    暮青怒容未露,冷淡如常地问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检举奸情,何罪之有?”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闻者无不惊诧。

    马氏叫苦不迭,刚才说暮青看上的是刘黑子的身份,这话打得她太疼,疼得已然晕头转向。

    暮青却问道:“你当众检举,若不查明实情,何以扬王法?何以明公道?何以正视听?待会儿本宫和武义夫人会与你同去府衙公堂,你既然检举奸情,想必有私相授受的物证亦或捉奸在床的人证,倘若众证定罪,本宫和武义夫人甘受国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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