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月VS沟渠-《独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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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鼻间似乎嗅到一个味道,淡淡的,若有若无,是慕承和遗留下来的。

    那次,他很近地教我发音的时候,也从他身上闻到过。

    是什么呢?

    我聚精会神地吸口气,又回味了一下。

    好像是松木或者松香的味道。

    很小的时候,老爸当过木工帮人家做家具,那些没有刷漆的木制品就有这种气味。有的人不太喜欢,而我却一直觉得是香香的。

    以前陈廷跟我们上课的时候就说,俄罗斯人很喜欢白桦树。但是,在广阔的西伯利亚森林最常见最有用的却是松——樟子松,落叶松,白松,乔松,银松,冷杉松……

    这么一想,我倒是觉得慕承和本身就像是一棵产自俄罗斯的松树了。

    有的老师上课会用手撑在讲台上,而他不是。他总是一手拿着课本,一手揣在裤子兜里,站在黑板前面,让旁人觉得很闲散的样子。可是整个脊椎却挺得很直,看起来就像一棵雪地里的青松,苍翠有力。

    这么想啊想,伴着墙上挂的那个钟,嘀嗒嘀嗒的,就像在数绵羊一样,很催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霖翻身过来,手臂忽然搭在我的肚子上,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本以为已经天亮,结果我借着夜色看下钟,居然才过了一个小时。

    我忽然想起我和白霖的手机都放在外套里了,而外套挂在玄关那儿。要是不上闹钟的话,剩下的时间我都会睡不安生。

    我考虑了片时,还是准备去拿电话,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踮起脚尖轻轻地打开门。

    本以为客厅里会一片漆黑,但是出乎我意料,慕承和并没有睡。

    慕承和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笔记本。

    屏幕发出的淡蓝色荧光映在他的脸上,轮廓分明。

    依旧戴着眼镜的慕承和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跳跃,发出细微的嘀嘀嗒嗒声,带着韵律和节奏。

    他折着眉,脸上带着种沉思,是素日里不易得见的,恍若和那个站在讲台上或者办公室里神采飞扬的慕承和不是同一个人。

    只见他腾出一只手,离开键盘,拿起笔在旁边的白纸上写了写,停下来,另一只手又敲了敲键盘。这一系列动作,他做得娴熟且流畅,可是在我瞧来却总觉得有点奇怪。

    至于是哪里奇怪,我又说不上来。

    我本想悄悄靠过去,看他在做什么,刚挪几步就被他察觉。

    他扭头看到我:“醒了?还是还没睡?”

    我从正面这么一瞧,竟然觉得慕承和鼻梁上架着眼镜的样子显得比平时要稚嫩、平和些。

    “我出来拿手机上闹铃,怕睡过头了。”我乖乖地解释。

    他又看了我一眼,随后将电脑搁在茶几上,打开沙发扶手旁的台灯,不知道是不是怕我黑灯瞎火的磕着了。

    我迅速地找到口袋里的手机,绕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正取了眼镜用两指捏鼻梁。他手边摆着一堆书,全是鸟语一样的原版书。其中一些,我看了一眼最上面那俩本的书皮,都有Аэродинаmика这个单词。我只知道是俄语,但是我们一般学的无非是常用词汇,所以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搞不懂。

    “你睡不着吗?”我不禁问。

    “我认床,而且睡眠不好。”

    我听见他这么说,倒真正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老师,我们太麻烦你了。”

    “不关你们的事,我本来就爱失眠。”

    “这么年轻怎么会失眠呢?”我一直以为失眠是我老妈那个年纪才有的症状,乃更年期综合征的并发症。

    他又将眼镜戴回去,说:“老毛病了。”

    回忆起车上感觉到他似乎有什么隐疾以后,我也是想关心起他来了,毕竟帮我和白霖这么大一个忙。我绕到沙发前面,在他身边坐下去:“老师,我跟你讲,我妈有个偏方,治疗失眠挺有效的。据说把洋葱捣烂,装在瓶子里密封好,每晚临睡前放在枕边闻一闻就好了。”我一边给他讲,一边做了一个使劲嗅味道的深呼吸动作,搞了个画音同步,“保证你药到病除!”

    他看着我,突然摇头浅笑说:“薛桐啊,你可真有意思。”

    我愣了愣。

    除了他那回恶作剧地给我取阿童木这个绰号以外,我第一次听到慕承和这么叫我。

    当下,薛桐二字被慕承和突然说得字正腔圆,和其他人的发音一样,但是似乎又不像,不像白霖宋琪琪,也不像某个老师,更不像我老妈。总之很奇特,隐隐约约间和世界上任何人喊我名字时的感觉都不同。

    我刻意地咳嗽了下,别开脸。

    “你要是有其他地方……”我顿了下,“其他什么地方不好,也可以告诉我,我妈偏方挺多的,远近闻名。”

    他竟然很正经地回答:“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我皱了皱眉头,正想再打量一下这个外形和我的审美观相差巨大的男人。却听他忽然说:“对了,有个事情,一直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我的小心肝一颤,以我对他的人品评估来说,保准没好事。

    “你发个颤音给我听听。”

    嗨,就为这个啊,我的心肝松了一松。

    “不是发过了吗?”我问。

    “再发一次。”他说。

    如今这个事情对我而言就像小鸡学吃米一样,忒简单。于是,我照做了一遍。

    他又吩咐:“加到单词里面去。”

    “什么单词?”

    “有弹音的就行。”

    我挑了个最熟的“俄罗斯”,刚把“Россия”一说出来,就看到他泛起一个正中下怀的表情。

    慕承和嘴角又浮现了久违的笑,连眼镜都遮不住他那副欠扁的模样。

    他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不能因为会弹音,就把它加在单词里刻意地发,反而是应该弱化它。”

    我迷茫了。

    不会的时候让我使劲发,等我会的时候又要轻轻发,究竟是要我怎样?

    他继续说:“所以无论什么语音,都要讲究适中。举个例子,中文里面有翘舌音,要是一个人说话的时候翘舌发得特别重,我们会说他是什么?”

    “大舌头。”我毫不迟疑地问答。

    “对了,你现在的俄语口音就是这种感觉。”

    “……”我是大舌头?

    慕承和语重心长地说:“骄傲是进步的敌人,同学你还任重而道远,努力吧。”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刚才为什么觉得他喊我名字的时候不一样,因为这地球上还找得出一种像慕承和这么跟我有仇的生物吗?

    正在我愤愤不平间,他又说:“快去睡吧,要天亮了,到时间我会叫你们的。”

    早上慕承和兑现诺言,亲自开车送我和白霖回学校。

    下车的时候,我回头关门,白霖点头哈腰地跟他道谢。他一脸笑意,神采奕奕,让人完全感觉不到眼前这人是整整一夜没合眼的,而他眼眶下面的一层浅浅的淡青色黑眼圈,是唯一能泄露秘密的地方。

    白霖看着慕承和远去的车影,兴叹:“真是帅啊,平平常常的一辆suv让他开起来仿佛就上了一个档次。”

    “什么suv?”我纳闷。

    “就是他开的那辆越野车啊,本来是烂大街的款,结果配着他就变成低调、实用又经典。哪像我老爸看中的那些车,开出去的唯一目的就是显示自己是一个刚刚暴发的暴发户。”

    白霖的爸爸确实挺可爱。

    大一新生报名的那天,白霖他爸开了辆悍马来送她。在那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悍马,远远就见到一辆装甲车似的越野车,赌在女生院大门口,害得所有进出的人都只得像只螃蟹,横着走。也引来很多人的侧目。于是在第一天,白霖就上了外语学院头条,成了全系同学津津乐道的千金小姐。

    但是让白霖郁闷的不全是这个原因,她后来诉苦说:“要那悍马真是他的,我都认了。那是他在开之前,去车行租的。”

    “不会吧。”我们三异口同声地惊叹。

    “我爸说城里人喜欢歧视乡下人,如果我们乡下人开辆悍马来念书,你们就不敢欺负我了。所以他打肿脸充胖子跑去租车,你们说我冤不冤呐?”

    听闻之后,我、宋琪琪还有赵晓棠三个人面面相觑,同时缄默。

    确实有点冤。但是冤的是我们,居然被形容成欺负弱小的霸王花了。

    其实,白霖不算富豪千金,也绝对不是乡下丫头。她老家是邻近b市的县城,白爸爸是当地有名的乡镇企业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除了每个月那多出我们很多倍的零花钱以外,白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越是如此,让其他人越觉得她神秘。

    这些传言引起很多异性的好奇心,于是,大一的时候有很多男生寝室主动来找我们联谊。第一学期年底圣诞节之前,至少有五六个男生打电话来约她。

    后来一次,有个和白霖家有来往的女生突然跳出来揭秘,说出她爸爸借悍马到学院来显阔的事情。

    平时很凶悍的白霖那一次却没有找那个女生理论。

    白霖叹气说:“唉,早叫那个老头不要这样了,现在害得我身败名裂,真是伤心啊。”但是从她的语气里哪里听得出来一点伤心的感觉。

    无论那些男生追着传言来,又追着传言走,但是有一个人对白霖一如既往地殷勤着。这个人便是物理系的那位李师兄。所以即使白霖对他一点也不感冒,我们对他却始终挺有好感。

    我和白霖一起跑回寝室拿书,再准备冲到教室。走到寝室楼下,看到那一地的温水瓶和矿泉水瓶残骸,才发现昨天自己干的事情挺激烈的。幸好,女生院有门禁,无人敢在外面晃悠,故而没有伤到人。

    后来从其他人那里得知,我们女生院还算好。小河那边的男生宿舍,有的寝室甚至把窗户取下来都扔了,所以学校紧急处理了一批人。

    以前大一入学的时候,有着各种各样的入学教育。无非是说一些违反了什么什么不能毕业,不能发学位证之类的,balabalabala。那些繁琐的规则被学校印成一本小册子,发给全校新生人手一本,看起来比温总理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还要厚实许多,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真的能顺利毕业吗?

    于是,大学生活就被我想象成了西天取经,等我度过那九九八十一个劫难就成了。

    借助于慕承和的帮助,我们又躲过一劫。

    恰恰今天又是学习任务最重的一天。

    上下午的课都是满满的。一、二节上完了精读,又上视听说。

    因为昨夜半宿操劳,我和白霖再也坚持不住戴着耳机,一前一后地坐在格子间里,躲着老师打瞌睡。

    教我们视听说的吴老师,是位美女,前几年留洋回来。她教视听说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拿部冷门的英美电影,放投影。她时常会冷不丁地按下暂停,然后随机地叫一个人起来问电影里的角色上一句说的什么。一旦结结巴巴说不出来,吴老师便会在成绩册上冷冰冰地画一笔,随即说:“平时成绩扣五分。”

    开始我们还觉得新鲜刺激,久而久之也觉得乏味,而且搞得人心惶惶。

    白霖则是更绝。

    一般某部电影加上回答问题的时间,能足足让吴老师放四五节课。白霖就干脆去网上将电影下载下来津津有味地看一遍,然后顺手下个剧本拿到课上去念。

    宋琪琪虽说成绩总是排名第一,但是她的听力是弱项。

    她也看那些剧本,和我们不同的是,她看了过后,便用空余时间背下来。动机相似,刻苦程度却着实令人瞠目。

    好学生和坏学生的区别就在这里。

    我一直立志做一个好学生,只是毅力差点。

    虽说如此,我却觉得我能当一个好老师。

    a大外语系的牌子摆出去是很吃香的,所以只要在外面贴个小广告,就有很多家长来电话找英语家教。

    我和宋琪琪也在结伴兼职家教。

    基本上家教市场有两个高峰期:一是中小学开学之前;二是快要期末的时候。市价一般是二十五块钱一个小时,费用随着孩子年级的高低而增减。

    我替他补课的那个孩子,叫彭羽,刚刚经过中考,上了高一。暑假的时候,他妈妈怕他的英语在强手如林的高中拉后腿,说孩子的语法知识特别差,让我给他补了两个月。一周三次,每次三个小时左右。

    大学里对同学们兼职家教这个情况还是相对鼓励的,不过很强调安全问题,也叮嘱同学们不要随便去对方家里。但是彭羽是我妈一个同事介绍的,所以没什么顾虑。

    9月开学以后,彭羽妈妈说他们高一的新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叫孩子们去她家补课,所以委婉地结束了这次合作。

    我挺理解的,学校老师大过天,特别是班主任。

    后来,我空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

    直到星期五,彭羽自己给我电话,说在老师那儿补习人太多了不习惯,还是希望我跟他讲课。

    我想了想,答应他。唯一要求就是我只能一个星期跟他上一次课。这么一算来,比小白老乡她们去快餐店打工要轻松些,好歹可以缓解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彭羽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白白胖胖的。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有时候觉得一个星期不见都高了好几厘米。

    第一次见他感觉个子就比我高一点点,如今才过了不到半年,就蹿老高。

    他经常鄙视我:“薛老师,你是不是练过缩骨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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