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挖心伪案疑云-《法医宋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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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春和茂儿有私?”宋慈转过身,看看安盛平他们,低声道,“如今这两人却又一同不见了踪影,该不会……”

    他没说完,一旁的阿乐忍不住双手一拍,仿佛如梦初醒般叫道:“哎呀,公子您的意思是,这两人私奔了?”

    此话一出,徐延朔率先反应过来,随即朝着前面大喝一声:“东林!”

    赵东林现在主要是跟在徐延朔身边听命,被徐大人这么一叫,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用吩咐,直接叫了两个官差,朝着后院迎春和茂儿的房里去了。

    果然,不消半炷香的工夫,赵东林就拿着个包袱前来复命了。

    “大人,这是在那迎春的房里搜出来的,很显然,她早就准备好了与那茂儿私奔。”

    说着,便把手中的一个黄布包袱呈了上去。

    宋慈接过,将那包裹打开,细细看了一遍。

    这名叫迎春的姑娘倒也细心,包袱里除了金银首饰和一些贴身的衣物外,还塞了一包碎银,将那衣衫打开,其中两件的内衬里还缝有夹层,夹层中整整齐齐地塞着几张银票,面额虽然不算大,可也够他们在外生活一阵子了。

    只是,既然这些都是准备好要私奔的,那为何她却没有携带呢?

    想到这里,宋慈抬头又看看赵东林,“那茂儿呢?他房里可有什么异常,或是少了什么东西?”

    “那茂儿的柜子似乎被人翻过,少没少东西倒是看不出,不过搜遍了他的房间也没发现任何值钱的东西,想来,是走得匆忙,都随身携带走了吧?”

    “一个房里连一件值钱的都没有,一个明明早就准备好了包裹却没有带……”安盛平坐在主座上,双手抱肩,似乎陷入了沉思,“如此说来,这两人走的时候,应该还挺匆忙的。”

    突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一双深邃好看的眸子死死地盯住那仍旧跪在下面的金寡妇。

    金寡妇心里一个激灵,险些被他这双眼睛看得生出一身白毛汗来。

    接着,她便听到那位长得十分俊朗的公子看着自己,一脸严肃地问道:“姓金的,我且问你,你最后一次见到迎春和茂儿,是在何时?”

    见公子没有为难她,只是问了这么个简单的问题,金寡妇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眯起眼睛,认真地想了想,如实回道:“回公子,昨晚我还见过,大概酉时的时候,少爷要出去,当时是他自己去的,身边也没带上茂儿,我想着可能是什么要紧的应酬,不需要带人去伺候,也没放在心上。按理说少爷没吃晚饭,那迎春应该自己来厨房用饭的,或是干脆端了去,拿回自己房里吃,结果她却没来厨房端饭,我心想那小妮子是不是吃了什么点心。谁曾想都戌时了她还没来厨房,我觉得不对劲,这才端了一碗粉去她房里,结果……”

    她说着,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见啊,那茂儿正慌慌张张地从迎春的房里跑了出来,他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我叫他,他还不应,跑着跑着,连鞋都掉了一只!”

    说完,那金寡妇掩着嘴,咯咯地笑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道:“后来迎春从房里走了出来,把那鞋捡走了,走的时候还瞪了我一眼,那小眼神哀怨的,好像老娘偷了她的人似的!”

    不过她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宋慈则紧跟着问道:“你说翟金玉昨晚独自一人出去了,那他有没有说过自己要去哪里,要去见谁?”

    这问题他们方才也问过管家林兴,可他却死活不肯招认,看来也只能从金寡妇这里打探打探了。

    “这位公子您可真会开玩笑,我一个厨娘,少爷去哪里,去见谁,怎么会和我交代,您没问问林管家吗,他兴许会知道吧。”

    听金寡妇这么说,宋慈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也只能等那翟家老夫人好一些了,再去问问她。毕竟她是个当母亲的,总该知道儿子的行踪吧。

    “对了,还有一个人,”徐延朔在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金寡妇道,“翟家那个长工,如果说那俩人是私奔跑了,这长工又是怎么回事?”

    金寡妇跟那人似乎不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人的名字,“哦,您说德柱啊,他是个哑巴,所以平时老躲着我们,有活干的时候就叫他,没活的时候,他就自己找个地方一窝,不怎么出来闲逛。”

    “等等,”徐延朔突然锁紧了眉头,“你说他是哑巴?”

    “是啊,他来翟家做工也没多久,可能也就一个月吧,听说家里欠了钱,没办法才出来做工,不过他好像不是本地人,耳朵倒是也听得见,就是不能说话。”

    “为什么不能说话,他是天生的还是后来才不能说话的?”

    “这我就不知了,他看着人还不错,整日笑嘻嘻的,就是老躲着人,吃饭的时候也是自己端了碗,蹲到院子里的墙角去吃。哦,虽说是长工,可他不住翟家,每日一早过来,到了晚上干完了活就走,没人知道他住哪儿,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来头,家里还有没有别人。反正他说不了话,想说也不能说。”

    徐延朔没有说话,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了宋慈,宋慈明了他的意思,他是想到了那四个抬棺材的轿夫。

    那四人之中,有三个也是哑巴,不知这德柱和这些人有没有什么联系。

    可就算这长工不住翟家,现已接近晌午了,仍不见来上工,他会不会也和这翟金玉的死脱不开关系?

    “安广!”

    端坐在上的安盛平沉不住气,随着他的一声叫唤,那一直惜字如金又一直在自己身侧如影随形的安广,随即上前行了个礼,把头压得很低,随时等着他的吩咐。

    “你和赵东林去查查这德柱的底细,既然他是个哑巴,那总不能自己来这翟家找活做吧?把那介绍他进来的人也给我一道查了,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少主!”

    安广得了命令,也不再问别的,直接转身走了出去。赵东林自然跟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去查那个叫德柱的长工了。

    至于其他人,则在打发了那金寡妇之后,又把那名叫粉桃的丫鬟招进了屋里。

    粉桃人如其名,是个像桃子一样又甜蜜又水灵的小姑娘,她不知道自家少爷会惨死在家中,所以即便是今日,也仍旧穿了件桃粉色的裙子,上面还配了个藕荷色的褙子,看起来甜美乖巧。

    “几位大人可要给我家少爷做主啊!”她跪在地上,连连擦着泪,有些泣不成声了,“老夫人年少守寡,就少爷这么一个儿子,夫人待我不薄,看到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粉桃心里也跟着难受。”

    徐延朔是个粗人,平生最见不得女子和孩子哭,而这粉桃才不过十五六岁,正是个娇滴滴的女娃,自然更是看不得。

    “嗯,你能这么想,倒也算你有心了。那本官问你,关于这迎春的事,你知道多少?”

    粉桃似乎愣了一下,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少爷死了,那当官的不问自己关于少爷的事,反而来问迎春?而且,短暂的不解之后,她眼神中闪现出的,是更多的慌张和担忧。

    毕竟,她和迎春的身份特殊,若是挑明了,总会有些难堪,可若是不从实招来,又唯恐被他们查到,反而更加有口难辩。

    “这……关于春姐,不知大人想问些什么?”

    “你不要隐瞒,知道多少说多少,关于她自己,还有她跟唐清枫、茂儿的关系,都一并交代了吧!”

    当听到“唐清枫”和“茂儿”这两人的名字时,粉桃彻底傻了,她没想到这穿着官服,看起来十足威风的大老爷竟什么都知道!而既然他能知道迎春的事,自己和周先生的事,想来也是瞒不住了……

    “春姐说,她早晚要离开这里,那唐公子的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一直找人监视着唐公子的行踪。万一哪日让她知晓了自己还与唐公子在一起,怕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所以,她早就想好了要和那茂儿私奔?”

    “这民女就不知道了,春姐没和我说过,但我看她的意思,是决意要走的。”

    “既然如此,会不会是那迎春和茂儿想要私奔的事被翟金玉知道了,他怕得罪唐清枫,自然不肯放这二人离开。于是,迎春和茂儿就把心一横,将那翟金玉杀了?”

    一旁的阿乐听完粉桃的话,大胆地作出了这一番推测。

    除了那跪在下面的小丫鬟,屋里也没有别的外人,因此几个人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遮掩。安盛平也觉得阿乐说得有些道理,毕竟若是说这翟金玉死在了女鬼方玉婷手中,有些细节实在对不上。可要是迎春和茂儿为了一己私欲将翟金玉给杀了,之后又怕担责,制造了翟金玉乃是被女鬼挖心而死这一假象的话,便可说得过去了。

    于是,安盛平想了想,又对着那粉桃问道:“好,先抛开这些不谈,粉桃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昨夜你家少爷去了哪里,去见了谁?”

    其实安盛平这么问,也是病急乱投医,毕竟一个丫鬟,怎么可能知道主子的行踪。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粉桃竟还真知道昨夜翟金玉外出这件事。

    “昨晚少爷确实出去了,他好像是有什么事,外出时,脸上的表情还不错,看起来似乎挺高兴的。至于去见谁……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哦,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去给老夫人取饭时,刚好在后院见到少爷急匆匆地要出门,他走得急,我问他要不要用了饭再走,他说不必了,叫我好生伺候老夫人。”粉桃说着,好像又回忆起了昨日傍晚的情景,“还有,少爷快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回又有得赚了。”

    “有得赚?”

    “嗯,少爷是这么说的没错。”

    听了粉桃的话,几个人默默对视了一下,看来这件事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原以为是方玉婷作案,可如今又有很多细节对不上,究竟凶手是不是那假冒的方玉婷,还是个未知数。

    而这翟金玉后院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他自己所做的那些丑事,也无端端地给他的死因蒙上了一丝阴影。

    宋慈还想问些什么,可就在这时,那方才出去的赵东林又慌慌张张地返了回来。

    “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们去查那长工吗?”安盛平顺着赵东林的身影往外望了望,却并不见安广与他一同回来,心里不由得纳闷起来,“为何就你一个,安广呢?”

    “公子!我们发现了这个!”

    赵东林手中的东西一下子就吸引了安盛平等人的注意。

    那是一件沾满鲜血的外衣,看颜色和质料,应该是出自一个生活水平不高且处于底层的男子。那衣物上有好几块大大小小的补丁,背后的位置被人或者说是被刀划开,染上了大片已经凝固的深褐色血迹。

    “这衣服好像是德柱的!”跪在几人面前的粉桃用手掩住嘴,发出了一声惊呼。

    正拿着那件血衣的宋慈微微蹙了一下眉,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将那衣服朝粉桃面前递了递,“你看清楚了,这衣服,确实是那长工的?”

    粉桃原本直起的腰身,不经意往后躲了躲,似乎有些惧怕那衣服上的血迹,面上也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宋慈这才意识到,他求问心切,竟没考虑到对方只是个年幼的小姑娘,看见这染血的衣服,肯定会又怕又惊,于是赶紧将那衣服往后收了收,朝她笑了笑。宋慈本就一身书卷气,举手投足间都有着文人特有的儒雅内敛,如今温柔一笑,倒是很快便抚平了粉桃那惊慌失措的情绪,让她安静了下来。

    “是,肯定是德柱的,那上面有个补丁是我帮他补的!他之前帮我抬东西,结果被柜子角刮破了衣服,就是这里……”粉桃说着,伸出根手指,指了指那衣服上一处黑布搭配蓝色丝线的补丁,“当时我没找到黑色的线,只能用蓝色的缝了。”

    接着,可能是怕被人误会自己和德柱的关系,又赶紧补了一句,“柱子哥为人挺实诚的,平日跟大家也不往来,但总是笑嘻嘻的,干完活就一个人在墙角或是柴房窝着,这院子里谁都能使唤他……我听说他身世可怜,而且他还少了一截手指……”

    听到她说少了一截手指,宋慈仿佛若有所思,“你说他少了一截手指?不知是左手还是右手,少的又是哪一根指头?”

    “右手,他少的是小拇指的指头。”

    抛开别的不谈,单说这衣服上的痕迹,很显然是被刀划破的,而且按照这个伤口的大小程度,此人当时受伤一定十分严重。

    “东林,你们是否只找到了这件血衣?那有没有发现别的,比如血迹或是那受伤的人?”此时问话的是徐延朔。

    “回大人,出了后院再往前走,确实看到了一些血迹,但是不太明显,之后我们在那立在墙边的柴火堆里找到了这件血衣!安大人已经继续沿着血迹去查了。”

    “既然如此,你且带路,我们也去看看。”

    “是!”

    虽然宋慈是验尸行家,但说到现场痕迹的观察,徐延朔反而略胜一筹,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切入点。

    “血迹是从这里开始的,当时那德柱应是站着的,他背对着砍伤自己的人,然后挨了一刀。接着他跌倒在地,往前匍匐了几步……”

    听了徐延朔的这番叙述,再配合地上的痕迹,安盛平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那日德柱收了工,正要回去,结果撞上了要私奔的茂儿和迎春,德柱虽是个哑巴,可他毕竟看到了,因此也是个祸害,只有杀了他,才能确保他二人的安全。于是,茂儿狠了心,从后面对着德柱的背一刀砍了下去!

    “如此说来,那翟金玉会不会也是他们杀的?”阿乐忍不住好奇道,“说不定翟金玉倒霉,正好瞅见了,茂儿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他也给宰了!”

    宋慈回身抬手,敲了敲阿乐的脑袋,“没有证据,不得胡说。”

    阿乐“哎哟”一声,有些委屈道:“公子,我这不是推测嘛!不就是私奔而已,何必杀人啊,您看这个出血量,这衣服上的刀口这么长,总觉得,这德柱怕是性命堪忧了啊!”

    “那倒是不见得,你瞧……”宋慈说着,引领众人将注意力又移回了地上,“徐大人方才所言极是,那受害人确实是被人从后面砍了一刀。不过你们看,这地上仍是并排两个男子的脚印,若是当时便死了,或是昏了过去,又怎么能自己行走,恐怕只会变成一条拖拽的痕迹,所以……”

    “所以,至少当时,那人还是活着的?”

    “没错。”

    “可既然活着,为什么要把他带走,而不是再补上一刀呢?”安盛平用一只手托着肩膀,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仿佛自言自语道,“如果真如阿乐所说,那茂儿和迎春私奔时被翟金玉撞上了,茂儿一时狗急跳墙,杀了他,又做出一副乃是方玉婷所为的样子,而后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连准备好的细软都来不及拿,却又遇上了德柱,便一不做二不休地给了他一刀,可为什么要将他抬走?”

    “安公子,这有何想不通的,那两人不想被人发现他们杀了人,想把德柱带到别的地方毁尸灭迹罢了!”

    “不对,”安盛平摇头,否定了阿乐的想法,“若真是这样,人都带走了,为何把这血衣留下?这岂不是太明显了,他二人要是能想出嫁祸方玉婷的事来,怎么会粗心大意到把这沾了血的衣裳随便扔在柴火堆上。”

    阿乐被安盛平说了个哑口无言,彻底答不上话了。

    “我倒是比较在意另一件事。”宋慈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什么?”

    “方才那粉桃说,昨夜翟金玉出去时说又能赚一笔了,他除了书院那活计之外,唯一还能得了钱财的,就是靠着和那些富家千金订婚,难道说……”

    “哦,这个我还真叫人查了。”徐延朔瞅了瞅赵东林,示意他来说。

    赵东林很有眼色,马上点头应着,上前一步,“是,经属下调查,那翟金玉最近还真有了段姻缘,只是八字还没一撇,所以到目前为止,倒也不算有婚约在身。”

    “真有姻缘?不知他这次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对方姓陈,是几个月前才搬到长乐乡的一位富贾,据说以前是在南方做绸缎生意的,家底颇丰,家中有个年十八的嫡长女。”

    “十八?”安盛平心道这个岁数尚未出嫁,而且家世也不错,难道,会有什么隐情,“那位小姐为何这般年纪,却还迟迟未嫁?”

    “回公子,这位小姐据说早先也是有过一段婚约的,不过未出嫁前,对方从马上摔下来,跌伤了腰,下半身废了,那陈老爷自然不肯让女儿嫁给个废人,于是便悔了婚。后来又因举家迁到长乐乡,耽误了那位陈小姐的婚事,这才落了个年十八仍旧无着落的结果。”

    “那他怎么就看上翟金玉了?”

    “还不是那帮媒婆巧舌如簧,把那翟金玉夸上了天,抛开别的不谈,就说那翟金玉自身的条件,乍看之下,还是不错的。”

    巷子里,几人正说着话,却突然听到身后那翟府后门处传来了一阵喧闹。

    回过头时才发现,原来是那粉桃正站在那里,不知在和把门的官差说着什么。

    “怎么回事?”

    “几位大人,你们赶紧去看看吧!我家老夫人说要见大人呢!”

    于是半炷香后,那翟老夫人的房间里,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地方,又因为站了宋慈、安盛平、徐延朔三个大男子,显得愈发拥挤起来。

    那粉桃则侧坐在床边,正端着一碗茶,伺候着那位仍旧面色苍白的翟老夫人。

    “那棺材,是我叫玉儿买回来的。”

    她口中的玉儿,自然就是自己的儿子翟金玉。

    因为眼睛有疾,所以即便是睁着双目,翟老夫人的眼睛看起来仍旧是灰蒙蒙的,好像是蒙上了一层云雾,这灰瞳使她看起来像是个衰老诡异的妖婆,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

    “您说什么?!”徐延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院子里的棺材是……”

    “是。”那一刻,老太太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心里却仿佛有一盏明镜,透亮得很,“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儿子被人挖了心,院子里还有口棺材,肯定觉得是那地底下的方玉婷干的,是不是?”

    “这……”

    宋慈那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哼,怎么,我老太婆说错了吗?”

    “没,您老说得对,我们确实是这么想的,”安盛平此时的脸上挂着苦笑,看了看身旁的另外两个人,对那翟老夫人毕恭毕敬道,“您继续,我们听着。”

    “嗯,我就知道。”老夫人说着,放在锦被上的手又攥紧了几分,直把那绣着描金牡丹的被子抓出了几道褶,然后,她摇了摇头,示意粉桃不用在旁边伺候,这才继续道,“前些日子,我身子不好,究竟得了什么病,即便玉儿不说,我自己也清楚得很,这病断断续续,跟着我好些年了,可从没有像这次这么严重,所以我心里明白,我怕是时日无多了。”

    说完这话,她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看来她方才虽然勉强下了地,还走到了院子里,却因过度悲伤而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那时,我趁着精神还好,就跟玉儿说,玉儿啊,娘不行了,你替我寻一口好些的棺材,等我死了,把我埋到你爹旁边,让我和他在底下做个伴。我们老一辈讲究提前准备,棺材、寿衣这些都得趁着自己还在,就选了满意的,不然等人死了,两腿一蹬,两眼一闭,我还看个什么!”

    宋慈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老夫人,您说这棺材是您亲自订下的,那这棺材的材质和花纹也是您选的吗?”

    “我一个瞎老婆子怎么选!那棺材是玉儿帮我选的,他说是一个朋友拿了样式图给他看,他觉得不错才叫人照着去打造的。”

    听了她这话,屋里的几个人更加笃定了他们身边有“奸细”的事。

    不过,这奸细竟认得翟金玉,难不成打从一开始,翟金玉就成了“受害人选”?

    不过比起这些,眼下最紧要的,应该是先确认那翟金玉真正的死因。

    现在天气热,那尸体又放了一宿,再加上已被开膛破肚,挖去了心,导致那尸身血肉模糊,须尽快处理才能确保不出问题。

    于是,几人分头行事,徐延朔与这位翟老夫人似乎还算投缘,便留下继续安抚她老人家,顺带再看看能不能打探出别的消息。安盛平则打算再审审,包括那管家在内翟府剩下的这三个下人。而赵东林则按照安广追查的方向跟了过去,想看看能不能追上他,然后再做别的打算。

    至于宋慈,则在阿乐和几个官差的帮助下,将翟金玉的尸体运回了衙门。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竟在衙门后院遇到了一个“可疑人”。

    此人正是那县令唐松家的公子,同时,和那翟金玉是莫逆之交兼同僚,还是那迎春的姘头。

    这唐清枫身材瘦高,穿着件黑色云纹的直裰,衬得他本就比一般人白皙的肌肤更显炫目,长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看人的眼神里透着一股阴冷。

    “你是说翟金玉被人害了!”那唐清枫显然是得了消息,所以才急匆匆地赶到衙门里来认尸。

    他声音偏细,此时又提高了音量,故而乍听之下,显得十分刺耳,“不可能!明明昨晚我才见过他!”

    宋慈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急切,索性连寒暄也省了,直接正色道:“唐公子,您说您昨晚见过死者?”

    “是啊,我之前帮他牵了线,介绍了那开绸缎庄的陈老爷,他家有个十八岁的老姑娘,待字闺中。本以为那姑娘如此年纪还未嫁人,定是长得其貌不扬,可昨晚见了才发现,竟是个倾城美人,我也难得在金玉脸上看到那种表情,他之前退了好几门亲事,这次终于有盼头了,怎么……”

    宋慈倒是没想到,翟金玉最近的那出姻缘,竟是唐清枫给牵线搭桥的。更没想到的是,他们昨夜去见了陈家的大小姐。

    “唐公子,麻烦您仔细将昨晚的事如实相告,此事事关翟金玉的真正死因,请您务必想清楚了,什么细节都别落下!”

    唐清枫还是未能相信翟金玉已死的事实,心思根本就不在与他的对话上,“你说翟兄死了,我还是不信,这怎么可能!”

    说完,又恢复了以往的本性,开始撒起泼来,转过身,朝着衙门内快步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喊了起来,“来人!都给本公子滚出来!”

    看唐清枫那气势,就好像这县衙做主的不是他爹,而是他自己,十足地嚣张跋扈,一看就是个被惯坏的败家子。看来他不见到翟金玉的尸体是不会罢休了。

    半炷香后,衙门后院。

    唐清枫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撑在后院的一棵树上,整个人趴在那里,强忍着想要再次呕吐的欲望,惨白着一张脸,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一直默不作声,又让人十分生厌的宋慈,“喂,我问你,翟兄死了,他家里人如何了?”

    宋慈见那唐清枫终于止了吐,这才上前几步,“唐公子问的,可是翟家老夫人?”

    唐清枫果然面容一滞,蹙眉低语道:“自然是伯母,还有翟兄家中那些下人,林管家还有那两个丫鬟……”

    说着,原本苍白的脸上竟现出了一丝忸怩之色。

    看来,他对那丫鬟迎春倒是真的上心。只是不知道,他听到迎春和人私奔的消息后,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老夫人伤心过度,身子不太好,至于其他人,除了受了些惊吓,也没别的大碍。”

    “哦,那还……”

    “只是,有三个人失踪了,一个长工,一个伴读,还有一个丫鬟……”

    丫鬟两个字一出,唐清枫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丫鬟?哪一个?是春儿还是粉桃?”

    “春儿?”宋慈蹙眉,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般道,“唐公子说的是那迎春吧?”

    “是,你快说!”

    “实不相瞒,那失踪的,正是迎春姑娘。”

    “什么!”唐清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身子向后,一个踉跄,若不是刚好有那棵树挡着,定是已经跌倒了,“春儿怎么会……她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宋慈倒是真的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那唐清枫自打听说了迎春失踪后,整个人也像是丢了魂一般,呆呆地站立在那里,脸上几乎没了表情。

    于是宋慈嘱咐了和他一起回来的几名官差,叫他们看好唐清枫,让他先不要回去,等自己验尸完毕,再好好找唐清枫问话。

    宋慈转过后院的长廊,和阿乐同行。

    “公子,您说那唐清枫若知道自己的姘头和别人跑了,会不会迁怒到翟金玉身上?”阿乐冷哼着问道,“毕竟那拐走迎春的,是翟金玉的伴读,这事又出在他眼皮子下面,保不齐那翟金玉早就知道那两人有奸情了。唐清枫这些年还跟那翟金玉称兄道弟的,简直太讽刺了!”

    其实同样的疑问,宋慈也曾有过,所以他才在见到唐清枫的那一刻,把他定为“可疑人”。可和他简单交谈了以后,比起唐清枫本人来,宋慈更好奇昨夜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们两个大男子会深更半夜地去见一位未出阁的大家闺秀?

    这件事太过蹊跷了,以至于宋慈现在根本无心去考量唐清枫、迎春、茂儿,以及那翟金玉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了。

    “还是先看了尸体再说。”

    宋慈说着,推开大门,一脚跨进了停放翟金玉尸首的房间。

    正如一开始所推测的那样,翟金玉的指缝里布满了泥沙,头发和口鼻里也都有泥沙的痕迹,而且随着时间的延长,原本并不明显的伤痕,此时也慢慢显露了出来。

    “公子您看,”阿乐指着那被他们剥光了衣物,正躺在一块麻布上的翟金玉说道,“他膝盖上有好些小坑!这是如何造成的?”

    那翟金玉的两个膝盖上遍布着一些青紫色的痕迹,甚至还有些破口,宋慈弯腰看了看,用尺子大概量了一下那些淤青的长度,这才胸有成竹道:“这些应该是他跪在地上时,被地上的小石子硌出来的。”

    “哦,”阿乐恍然大悟,“难怪有的地方还破了皮,想来,是他被人按在水里,拼了命地挣扎,所以膝盖才会和那些石子摩擦,弄出了这些伤口。”

    既然是被人按住,将头埋进水中,那这么说,翟金玉的后颈和背部也极有可能会有被外力强行按压过的痕迹,所以宋慈紧接着便把翟金玉的尸首翻了面,背朝向自己。

    果不其然,在翟金玉的后颈和肩膀上,他清晰地看到了几个指印。

    不过,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几个指印看起来有些奇特。

    “呀!还真有指头印子!公子,接下来要怎么办?”

    “接下来,自然是看看他是否真的因为溺水而亡了。”

    宋慈说着,朝着翟金玉的尸体走去……

    “你的意思是,翟金玉确确实实是淹死的?而且,他早在被挖心之前,就已经死了?”

    安盛平和徐延朔回到了衙门,两人一进门,就看到了端着茶杯,坐在衙门院子里正悠闲喝茶的宋慈。

    那是今年的新茉莉,气味清香,入口温润,回味悠长,就像此时的宋慈,当他知道翟金玉并不是因为方玉婷而死时,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地,觉得轻松了不少。

    尽管这案子依旧复杂且毫无头绪,可起码他知道,方玉婷没有改变她一贯的作风,这起案件,和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正是,翟金玉的膝盖上有一大片被石子硌到的痕迹,后颈和肩膀上还有凶手留下的指印,这些更加证明了他当时是被人强行按在水中,跪在了铺满碎石的河水边。”宋慈说完了外伤,又开始描述他验尸后的真正发现,“翟金玉的尸体,口鼻有水沫流出,且有些淡色血污,腹部有水胀,所以应该是溺亡而死。”

    “若他真是溺死的,那是否就说明,此事与方玉婷无关?”徐延朔一边消化着宋慈的推论,一边问道,“可既然无关,凶手为何要多此一举地挖走他的心?难不成是想把这个杀人的罪名推到方玉婷身上!”

    “大概是这样没错,我检查过那位岳公子的尸体,他是在死后被人挖了心去,死的时候还中了迷药,脸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笑,我想这一点大家都是记忆犹新。”宋慈说道,“而且,那岳家公子被开膛的伤口呈撕裂状,好似被什么硬物刺入了胸膛,而后生生被人将皮肉撕开。可这翟金玉胸前的伤却是死后造成的,从伤口形态来看,光滑平整,一看便是用一柄锋利的刀具所致,跟那岳公子的完全不同。可见,此事根本不是那假冒方玉婷之人所为。”

    “我也觉得不像,翟家事前并未接到婚书,且不知晓那方玉婷要来跟翟金玉成亲。再说了,就连停在院子里的那口棺材都是人家老娘自己准备的,这跟方玉婷那几起案子,可还差得远呢!”摇着折扇,安盛平苦笑道。

    不过,最令人在意的还是那失踪的长工德柱,他也是个哑巴,这世上哑巴虽然不少,可为何这么巧,偏偏在翟家出事前,就来了这么一个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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