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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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怔,未及开口,她已继续:“你算一下,已经付掉的租金还有家具摆设,总共多少钱。如果我拿得出来,立刻给你,要是还缺,就先打个欠条,慢慢还。我人在万紫园,你不用怕我赖账。”她说完朝他看。他愣了几秒,才看出她不是开玩笑。气氛有些古怪。他问她:“怎么了?”她道:“爷叔做事都是白相相,反正不缺钱,有的是时间。可我不一样,我要么不做,要做就想做到最好。要叫得响。我晓得爷叔的心思,开‘不晚’无非就是想讨好某些人,告诉她,你展老板不是花花公子,也是有理想有追求的。现在白相得差不多了,觉得没劲了,正好有人想接手,索性就让出去,反正不用操心,上面会派人来管,名气也有了,功成身退。爷叔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看在同事一场的分上,‘不晚’让给我,我会好好做的。”她瞥见他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想再加上一句“免费午餐还有希望小学,我早晚也替你做成”。——自是不会,说了也像是玩笑。别说他不懂她的心思,便是她自己,其实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始料未及的。

    上周,三千金妈妈突然请假,也没说什么事,冯晓琴问她:“身体不舒服?”她说不是,待要说“刘姐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那头竟已挂了电话。三千金爸爸照常上班。一人同他开玩笑:“是不是怀上老四了?”他嘿的一声,“要再来个老四,我直接去跳黄浦江!”旁人再细问,他拿话岔开。空闲时便蹲在门外抽烟,地上一堆烟头。冯晓琴也不好多问,猜想家里或许有事,不好对外人说的。午饭后,提了一袋水果去她家,楼下发条微信“阿姐,方便吗”,想倘若真不方便,还是回去。很快,防盗门开了。她走上楼,三千金妈妈在门口迎她,手臂打了石膏,颈间绕一圈绷带。冯晓琴吃了一惊。女人去厨房倒茶。老三独自坐在地上,身上脸上都有些脏,旁边放一小碗面条,她直接手抓来吃。指甲缝里厚厚一层黑垢,头发松散,面上污浊,仿佛几日未梳洗似的。冯晓琴端起碗,正要喂这孩子,三千金妈妈已单手捧了茶过来,“随她去,她自己会吃的——”。冯晓琴环顾四周,家具是展翔以前买的,因是一室一厅,面积不大,走的简约风。如今被杂物塞得乱七八糟,角落里还有几摞纸箱,尿布、玩具和衣物,也未整理,径直堆在里面。想是当初搬来后,也不曾细致打理过。冯晓琴喝了口茶,杯沿一层茶垢。见她还要拿点心,拦下,“我就坐坐,别忙了。”三千金妈妈是个藏不住事的,不待冯晓琴问,便已红着眼圈说了出来。她男人想把老二老三送回老家,说又要打工,又要照顾孩子,应付不来。她死活不肯,说当初讲好的,再难也要一家子在一起,否则早回去了,哪里还等到现在。两人因此争了几日。偏偏老大老二这两个不省心的,一个与男同学去看通宵电影,彻夜未归,另一个更绝,小学二年级,竟旷课去机场追星,还偷拿妈妈的钱给男明星买礼物。被各自的老师告到家里。两个丫头犟头倔脑,也不认错,那边夫妻俩又是一通吵。三千金爸爸一个没抑制住,抡起皮带就往女儿身上抽,他女人冲过去挡住,皮带倒是没挨着,脚下一滑,手在地板上撑了一把,立时便骨折了。女人抽抽噎噎:“日子没法过了——”冯晓琴劝慰几句,正聊着,房间里传来女孩风风火火的叫声:“妈妈,我饿了,有吃的吗?”不禁一怔。女人解释:“是老二,今天死活不肯上学。”起身去厨房烧面条。冯晓琴只有苦笑。掏出指甲钳,替老三剪手指甲。小姑娘乖乖不动,直直地看她剪。半晌没见女人出来,去厨房,见她站得笔直,水早已煮沸了,面条兀自拿在手里。两行泪淌挂在脸上,在下巴那里停住,竟不滴落下来。久久地,凝结了似的。

    隔日,冯晓琴便对三千金爸妈说了想法,老三白天放到“不晚”,老大老二下课后也过来,吃饭做作业,再同爸妈一起回去。“多个人多双筷子。这里人多,一人看一眼,便盯牢了,也省得你们两头奔。”加上一句,“我是为了‘不晚’,你们心不定,也影响工作。”三千金爸爸问她:“要不要跟老板说一声?”她嘿的一声,“老板负责把握大方向,我负责具体细节。”三千金爸爸说“谢谢”,又说“难为情”,嗫嚅着,半晌也没下文。姓刘的女人转身来找冯晓琴,说她女儿过一阵便是中考,租的房子太吵,想讨一间“不晚”的空房,“就摒过这两个月——”冯晓琴知道这女人心思,不肯吃一点亏的。浑水摸鱼,盐碱地里都要捞些油水。“阿姐索性问老板讨一套别墅——”姓刘的讪讪的,也不罢休,又说三千金妈妈的闲话——“你也不用可怜她,这女人骚得很,你不帮她,她也过得下去”,说她“每次老板一来,就急巴巴贴上去,还不肯好好说话,捏紧鼻子,听着像是四十度重感冒——”冯晓琴好笑。下次展翔过来,便留心观察,果见三千金妈妈端茶递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格外殷勤。她本是有些笨拙的个性,愈是这样,便愈是奇怪,脸上笑容浓郁得化不开,都结块了。斑斑驳驳,仿佛那日杯里的茶垢。讨嫌又可怜。“难不成,她还想跟你争当老板娘——”姓刘的女人,聪明得过了头,说话没轻重。也是讨嫌。旁边几个,边干活边朝这里看,或笑或不笑,眼神里亦是各有内容。讨生活的脸,纹理里都是故事,沟沟壑壑,嵌进去再拨出来,终是留了些在里面,弄不干净的。久而久之,纹理有了年月,愈发深邃了,反成了另一种味道。那瞬她忽想起她老爹老娘,其实不老,乡下人结婚早,也才五十来岁。不笑也有鱼尾纹,笑起来更是拉细拉长,直入太阳穴。平时亦不多话,唯独她出门打工那日,翻来覆去地,说“自己保重”那些老调,神情再着紧,语气依然琐碎,没有抑扬顿挫,老和尚念经般。笃笃笃,笃笃笃。未满周岁的冯大年被他们抱着,扳过他一只小手,朝冯晓琴挥动,“跟姐姐拜拜——”,她也挥手。原本想要微笑的,不知怎的,低下头,佯装打个哈欠,“昨夜没睡好,有点困”,掩饰微红的眼圈。“快的,快的。”她母亲应该是瞧出来了,在她肩上拍了拍,也不知说什么,“——那个,过年不就又碰头了?”却惹得她更抑制不住,一把抱住婴儿,眼泪鼻涕全揩在那肉团子身上。她听见儿子咯咯地笑,只当是逗他。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一个笑得没心没肺,一个哭得无声无息。那情形,她记到现在。

    “爷叔,”冯晓琴沉吟着,“我是真的想把‘不晚’做下去。我想,我想——”说了两遍“我想”,意思就在嘴边,却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只好加重语气,把每个字都念得清晰无比,“——我是说真的,不开玩笑。”

    展翔停了停,“你晓得前期投入一共多少?不是小看你,你付不出的。”

    她思考了一下,“或者这样,租金我付,每个月再按营收给你提成。爷叔不是想当许文强嘛,这些就算是保护费好了。”她朝他看,一脸正色。

    展翔又是一怔,随即笑起来,感慨:“小姑娘啊小姑娘——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小姑娘。”

    他想起那晚,最终还是与顾清俞起了争执。相比之下,那个吻便有些莫名其妙了。锦上添花不能够,承上启下也做不到,反像是地上冷不丁冒出的一块石头,让人打个趔趄。他说“晓琴是个好女孩”,本也是随口一说,放在平时,倘若她听得不爽,他便也打住了。那晚也不知怎的,脸上是笑的,神情也是嬉皮,偏嘴上就是不停,到后来竟像是下结论了,斩钉截铁的口吻:“真的,她真是个好女人。”顾清俞也顺着他:“——怎么个好法?”

    “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他道。自己也觉得吃惊。竟是刹不住车。不过半杯红酒,无论如何没到那种地步。再说抒情也不是他的长项,夹叙夹议才是。嘴欠的人,抒情也像嘲人。今晚却不是。胸口那里被什么充盈着,结结实实却又绵软柔韧,仿佛海面上的浪花,随风涌起又退却,一波一波。眼看要喷薄而出,只一秒工夫,又顺势往下坠去。成了无从说起。

    他想说火灾那晚,他心急慌忙到现场,正巧见她一手一个,挟着两个老人从里面奔出来。刚站定,又要往里冲,被消防员一把拉住,严肃地说:“不要命了吗?”她打着手势,一口气没上来,只是喘。瞧个空当,到底是进去了。动作飞快。他惊得去拉她,没拉住,只扯下她一片衣袖。眼睁睁看着她入了火海。事后聊起这段,他说:“一颗心突然间沉下去,像是世界末日——”她只当他说笑。连他自己也觉得如此。她拼死抢了张老太的记事本出来,身上脸上焦黑一片,头发也烧掉一大撮。他问她,为什么。她道:“老太剩不了两个月了,有些话,她活着未必说得出口,都写在纸上了。烧了就没有了。记事本是她的灵魂。”她用了“灵魂”这个词,神情又很郑重。让展翔觉得滑稽。不像她的风格。她加上一句,“我让她多写点‘不晚’的好话,再肉麻也没事。她男人将来看了,兴许会再告诉别人。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来了。烧了太可惜了,活广告啊。”——这竟又是她的风格了。

    “我觉得,”顾清俞缓缓道,“你好像有点喜欢她了。”

    “没有,”他很肯定地摇头,“——她再好,我还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一生一世都喜欢。前世欠了你的。”

    这竟是他第一次正面向她示爱。没有调侃,一脸正色。连用了三个“喜欢”。却是这么一言难尽的氛围。上海话叫“有点妖”。他从她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那瞬他想,告白应该也是有保质期的。口温三十六度七,封闭又潮湿,正是适宜细菌滋长的环境。嘴里含得久了,话还是那句,出来却变味了,不是那么回事了。听着竟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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